吹过我不忍卒读的童年的风

吹过我不忍卒读的童年的风

我的故乡在鲁西北,地图上寻不着的一个小点。村子小,不到四百口人,日子像晒透的黄土,一脚踩下去,扑簌簌地掉着看不见的碎末。

八岁那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,风里带着一股铁器似的腥气。父亲那年二十七岁,和村里一个有夫之妇有了不正当关系,事情败露。在一个霜重的清晨——女人的丈夫提着一柄雪亮的板斧,闯进了我家。父亲因在生产队劳作,侥幸逃过;母亲逃出了家门,在街上喊叫呼救,如同屋檐下被蛇钻进巢的麻雀。

我被邻家孩子唤去打猪草,侥幸躲开了这场杀身之祸。事后,村里几乎每个遇见我的人,都要拉住我,眼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,压低了声音说:

“你要是在家,早没命啦——斧头砍下来,咔嚓一声,脑袋就像西瓜似地开瓢。”

他们说得绘声绘色,仿佛在讲述一桩与己无关的、刺激的传奇。他们不懂得,那故事里险些被“咔嚓”掉的小鬼,正站在他们面前,睁着眼,一遍遍听着自己被劈开的模样。那些话像冰锥子,一根根扎进耳朵里,在心上凝成厚厚的霜,连梦境都冻得梆硬。

当天下午,族里的长辈们聚在残破的院里,旱烟锅子明明灭灭,像鬼火。他们劝父亲走,远远地走,去关外,去东北。“避过这阵风头再说。”父亲便走了,像一滴水渗进沙地,无声无息。留下母亲,我,和两个妹妹——一个五岁,一个两岁,像三株没长成就被践踏进泥里的秧苗。

我们站在废墟般的院子里。两扇厚重的榆木门板,被斧头劈出无数个狰狞的三角窟窿,风从那些破口恣意地穿梭,发出呜呜的哀鸣,像有什么东西在哭。屋里所有能碎的都碎了:青花碗碟、梳妆镜子、腌菜的瓦缸……瓷片和瓦砾白花花铺了一地,在秋阳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,像一场诡异而寂静的雪。最值钱的那辆“金鹿”牌自行车,被砸得蜷曲起来,车轮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,像一只被抽了筋骨的巨虫,瘫在院子中央。那一刻,家被抽掉了魂,只剩下一具空洞的、漏风的躯壳,和弥漫在空气里的、死一般的沉寂。母亲靠在没了门板的门槛上。风卷起细碎的尘埃和木屑,在我们脚边打着无望的、小小的旋涡。

当夜,我被匆匆送往姥姥家。因为我是男孩,是香火,继续住在村里,怕被那人“斩草除根”。

直到今天,我仍然无法想象,母亲是怎样拖着那样一副身子,带着两个惊魂未定、嗷嗷待哺的幼女,在那一地狼藉和四壁透风的冰冷屋子里,度过第一个漫漫长夜的。也许,绝望到了极处,人反而能生出一股近乎麻木的、蛮横的力气,像严冬荒野里的枯草,杆子早已空了,却还凭着最后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韧劲,硬挺着不肯倒下。

我在姥姥家住了一年光景。第二年回去时,刚赶上分田到户。我们家没有牲口。一个女人,牵着三个孩子,面对五口人名下的田地,那田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,沉默地横亘在眼前,是一种无声的、沉重的宣判。穷,像一层洗不脱的底色,牢牢地刷在身上。但比穷更刺骨的,是全村人的目光。在乡间,“乱搞”是最下作、最污糟的罪过,连带着血脉都仿佛沾了洗不净的腥气。那些目光像看不见的牛毛细针,从四面八方远远地、无声地射来。即便是没出五服的族人,路上狭路相逢,也会慌忙别过脸去,或急匆匆拐进岔道,仿佛我们身上带着某种可怕的瘟疫。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古怪,她常常毫无预兆地将我们三个揪到跟前,不说话,只是哭,哭到声嘶力竭时便开始骂,骂天,骂地,骂那没良心的男人,咒那狠毒的世界。那声音尖利而含糊,像受伤的兽在洞穴最深处哀嚎,又像要把积压在五脏六腑里所有的毒汁与怨气,都一股脑地呕吐出来。

三年后,父亲回来了,风尘仆仆,面容模糊。母亲见了他,没有哭喊,没有质问,只是眼泪忽然就下来了。那眼泪流了整整七天七夜,没有停歇的时候。那不是嚎啕,是一种更深沉、更绝望的呜咽,像地底深处暗河持续不断的流淌,沉闷地敲打着每一个黑夜,敲得人心头发慌,骨髓发冷。我们躲在门外,谁也不敢进去劝,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哭什么。是为这三载独自吞咽的苦楚?是为当初锥心的背叛与羞辱?还是为眼前这个归来却依旧茫然无着的、看不见的未来?那泪水的汪洋太浩瀚,太复杂,远远超出了十一岁孩子所能理解的边界。

也就在那一年,我考上了县里的中学,开始住校。生活仿佛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坚硬的壳,漏进来些许不一样的、干燥而洁净的阳光。我贪婪地呼吸着这阳光。

只是往后的许多年里,我总被同一个梦魇纠缠。梦里总有那么一个人,有时是一双男女,面容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,却带着明确无误的杀意,执拗地、沉默地要靠近我,伤害我。每次从这冰窟般的梦境中挣扎醒来,背心的冷汗早已湿透衫子,凉津津地紧贴着皮肤,久久不散。我知道,那年秋天那柄未曾落在我身上的板斧,它所挥起的凛冽寒风,早已劈进了我的命理,留下了一道看不见却终身作响的裂缝。

我变得异常胆小,敏感到能察觉空气里最细微的敌意;又深陷自卑,仿佛自己天生便带着不容辩驳的原罪。我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,学会了用小心翼翼的姿态和讨好的笑容,去预先抵挡那可能从未到来的伤害。命运或许终究保留了一丝它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怜悯——它给了我一副尚可周转的脑筋和一双肯下力气的、不安分的手。我读书还算用功,成绩一直很好,在80年代的末期也考上重点大学,再后来,像一粒被风偶然卷起的草籽,飘洋过海,最终在遥远的英国落地,挣扎着扎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根。

这整个过程,像极了命运在时过境迁之后,忽然想起,便漫不经心地在那道旧伤口上敷衍地缝了几针。血是不再日夜淋漓了,但那道疤,颜色总比旁的皮肉深重许多,每到阴湿天气,便会从骨头缝里泛起一阵隐隐的、诡秘的痒。

只是偶尔,在毫无预兆的时刻——也许是在异国黄昏过于宁静的街头,也许是在某句无关紧要的闲谈间隙——我会骤然想起1979年。那个年份像一枚生锈的粗铁钉,被死死地敲进了记忆最脆弱的骨节里。我总觉得身后有风,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吹来。那风并不猛烈,淡淡的,似有若无,却异常执拗,如同月光下你自己那永远甩不掉的影子。它从不说话,只是固执地存在着,用它恒常的微凉,提醒你一些近乎残忍的真相:生命的慈悲向来稀薄如纸,世间承诺的温情也大多掺着可疑的杂质。绝大多数人,不过是在自欺与被人欺的狭窄缝隙里,狼狈地寻一条能苟延残喘的路径,便已耗尽了毕生的机巧与气力。

而那股风——那是我童年的风。

它从被斧刃劈开的、那些狰狞的三角形门洞里汹涌灌入,裹挟着新鲜木茬的辛辣、陈年灰尘的土腥,还有满地碎瓷碴子反射出的、那种冰冷到了极致反而显得格外炫目的光。它一路吹过来,吹过我少年时空旷寂寥的田野,吹过我青年时在异乡街头惶惑的足音,吹进我生命里每一个未曾被填满的、嗖嗖作响的缝隙。

它凉得刻骨,也因此,淬炼出一种残酷的、近乎虚无的明净。

在它永无止息般的、低哑的回响里,我过早地学会了沉默,学会了不再轻易相信那些看上去过于圆满光鲜的事物。然而,或许也正因了这风,它吹散了我身上可能滋长的乡愿与浑噩。它让我在世俗温吞而粘稠的泥淖里,始终提着一口不敢松懈的气,保持着最后一点近乎本能的警醒,像寒夜荒原上一盏自顾自燃烧的油灯,火苗微弱,摇曳不定,却固执地、不肯熄灭地亮着。

我知道,是它吹得我一身透骨的寒气。可偏偏也是它,在漫漫长夜的尽头,吹亮了我骨髓深处的那一星清醒——

那竟是我那片破碎的、不忍卒读的童年,所遗留给我的,唯一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