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我的奶奶

我奶奶生下来,左手便只有三根指头。不是后天的伤残,是娘胎里带来的。这三根指头细而有力,像一截被风雨修剪过的老梅枝,嶙峋里透着劲道。它一点不妨碍她做活计。针线在她手里走得又稳又密,补的衣裳,那针脚细得几乎瞧不见;田里的活,她做起来也爽利,锄头把儿攥在那三根指头里,仿佛天生就该那样握着。乡里人嘴碎,闲话像夏日的蚊蚋,嗡嗡地绕着她飞。她只当听不见,该做什么便做什么,腰板挺得直直的。我小时候为这个,常跟学她走路的野孩子打架,鼻青脸肿地回家。她见了,也不多话,用那只好手拧了热毛巾给我敷脸,三根指头的手就轻轻按在我肩上。那股力气,沉甸甸的,压住了我心里翻腾的委屈和火气。
奶奶没有名字。是的,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、可以被轻轻唤出的名字,是没有的。娘家姓曹,于是她便成了“张曹氏”,像一个物件被贴上了归属的标签。她娘家原是镇上开酒坊的,颇有些产业。三岁上死了亲娘,继母进门,她吃饭便不准上桌了,像个影子似的,缩在灶膛边吃完自己那一份。那点家产的光,一点也照不到她身上。她是在冷眼和指缝里,自己摸爬着长大的。
她十六岁出嫁,我爷爷那年才九岁。一顶花轿,把她从曹家的灶膛边,抬进了张家的穷窝里。爷爷是长子,下面挨挨挤挤八个弟妹,一个寡母撑着破败的门庭。早早娶她过门,图的不过是曹家那份看得见的陪嫁。出嫁那日,妆奁车队排了足有半里长,头一抬已出了村西口,末尾的还在东口外头候着。瓷器和大漆器皿在日光下晃人眼,绸缎被面红得像血。这风光是给她娘家看的,也是给张家撑场面的。可这些东西,像雪堆在日头底下,没多久就化了。家里人等不到箱子落灰,便一件件悄没声儿地拿出去,换了急用的粮食、油盐。她心里跟明镜似的,却只是沉默。那沉默不是钝,是一种认清了现实后的、巨大的安静。她开始用那三根指头的手,没日没夜地纺线、织布、缝补、操持,试图用自己的力气,去填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。
她生我父亲的时候,家里连一间能遮风的房都没有。是在碾盘底下坐的月子。那巨大的石碾子,白天碾过谷米,夜里就沉沉地压在她头顶。春寒从石头缝里渗进来,她蜷在铺了稻草的角落里,听着外面野狗叫,风穿过竹林呜咽。那情境的凄惶,是能浸到骨头缝里的。可后来提起,她也只是淡淡一句:“都过去了。”仿佛那不是一段血肉模糊的挣扎,只是天阴了一阵,又晴了。
她嫁过来不久,曹家就遭了大祸。一个本家当了土匪头子,扯了旗,不服管。官兵来剿,火光烧红了半边天。她父亲受了牵连,丢了性命。一同没了的,还有我爷爷的三叔,一位在乡塾里教书的、最是和气不过的先生。那土匪头子,原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,出事前几天,还恭恭敬敬请老师去吃酒、看戏。一夜之间,老师与学生,乡绅与土匪,活着的与死去的,全搅在一处,被黄土囫囵埋了。这桩事,像一块烧红的铁,烙在家族的记忆里,日后谁也不敢轻易去碰。它让“曹”这个姓氏,在张家也带上了一点隐秘的、不祥的阴影。奶奶的腰,似乎从那以后,更弯了一些,但那三根指头攥东西,却攥得更紧了。
她帮着婆婆,像孵一窝挨饿的雏鸟,把八个弟妹拉扯成人。又养大了自己的两个儿子。日子是磨损人的砂纸,将她身上那点曹家小姐的痕迹,磨得一点不剩,只剩下一个农妇粗糙而坚硬的壳。她七十五岁去世时,灵前哭声最悲的,是两位叔爷爷,他们喊着“嫂娘”,头磕在地上咚咚响。那是真心实意的感激,感激这个用三根指头,为他们撑起过一片天的长嫂。
我爷爷是自杀的,投了井。那时他已病了三年,病根源于一场无妄之灾。家门正对着生产队的粮仓,他清早开门,撞见邻村的二流子偷粮。两人打了个照面,各自吓白了脸,慌忙避开。后来贼被抓了,吊打之下,胡乱攀扯,一口咬定是我爷爷告的密,扬言出来便要灭门。爷爷生性懦弱,被这话吓破了胆,日夜疑神疑鬼,终于疯了。病发作时,半夜赤脚跑出去,躲进河沟坟地,要族人打着火把寻几天几夜。也治过,电击过,好一阵,坏一阵。最后那年春天,他独自走到村口的井边,跳了下去。泥地上只有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,通到那黑黢黢的井口,像句号,结束了他担惊受怕的一生。那年我七岁,还不大懂死是什么,只记得那天的风格外冷,吹得人脸颊生疼。
爷爷走后,我便常跟奶奶睡。她总在清早,一边梳头一边喃喃:“夜里你爷爷来过了。”声音很轻,像在对自己说。她没上过学,却极敬重识字的人。我伏在油灯下写字,她能一动不动在旁边看许久,眼里有种遥远的光亮。我手脚生了冻疮,红肿溃烂,还要写作业,她就对着墙壁埋怨老师心狠,我的老师就住隔壁,想必是能听见的。那埋怨里,藏着一种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、对“读书”这件事既敬畏又心疼的复杂情感。
后来我离家越来越远,中学住校,大学去了重庆。奇怪的是,每次寒暑假回家,行程从未告知,她却能提前一两天准准地“感应”到。天刚蒙蒙亮,她就催父亲:“去路上接接,娃要回来了。”起初家里人不信,直到有次,我在一个冬夜步行十里到家,推开院门,她屋里的灯还亮着,像是在等。后来这成了惯例,只要奶奶说了,父亲就套上驴车出门。那是一种超越言语的联结,像地底深处暗流的互通,沉默,却准确无误。
如今我在异国,离那片土地万里之遥。时间像滤网,筛掉了许多粗糙的细节,留下的画面却愈发清晰:是她坐在黄昏里纺线的侧影,纺车吱呀,将夕阳也纺成了长长的金线;是她站在门口送我时,那双裹过又放开的、颤巍巍的小脚,固执地立在风里;更是她那只独一无二的手——三根指头,稳稳地握着锄头,捻着针线,拍抚我的脊背,撑起了她沉默而坚韧的一生。
墓碑上只有“张曹氏”三个字。她来这世上一遭,像一滴水落入深潭,惊不起多少波纹。可我知道,那滴水曾如何努力地折射过太阳的光,如何在冰冷的石缝间寻路而行。夜静时,我常觉得那纺车声又隐隐响在耳边,吱呀,吱呀,将无尽的思念,纺成了窗外一片模糊的月光。
我是真的,想她了。这想念沉甸甸的,带着泥土气,带着阳光味,也带着岁月也无法磨平的、那三根指头的轮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