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自己的摩西

做自己的摩西

我生在富阳胥口。那地方的山,是终日蒙着灰的。水泥厂的烟囱立着,像一支巨大的、永不愈合的伤口的缝合线,把淡青的天幕和灰黄的土地粗粗连缀在一起。空气是潮湿的,灰尘也是潮湿的,落在皮肤上,腻着一层洗不掉的倦意。

父亲是知青。他的青春,大约和许多人的一样,被时代的风卷起,又重重掷在这片泥泞里。他成了水泥厂的工人,每日清晨走进那片灰雾,傍晚带着一身更具体的灰回来。他拍打衣衫,但那灰似乎已渗进毛孔,成为一种底色。母亲是本地人,自我记事,她便活在一场漫长的疾病里。那病有个学名,叫“躁郁”,发作时如夏日毫无征兆的雷暴,将屋里可怜的一点秩序撕得粉碎;平静时,她又静得骇人,眼神是潮水退后裸露的滩涂,空茫茫的,什么也留不住。后来我知道,父亲的心里,也沉着那样一片抑郁的滩涂。

我很小便学会了解读天气。从母亲眼波里倏忽掠过的阴翳,声调里一丝不自然的尖利,甚至她手指无意识蜷缩的弧度,我都能预判风雨的规模。没有母亲羽翼的庇护,安全感是一种奢谈,换来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与讨好。书本成了我最妥帖的避难所。那里的悲欢离合,都守着章法,比家里这团无名而粘稠的痛苦,要清爽、体面得多。

父亲的陪伴,是另一种质地。他像一只被生活反复捶打的石臼,沉默地承着所有舂击。他给我买城里的玩具——一把塑料小枪,泛着廉价而鲜艳的光;教我折纸,脆薄的纸张上,一道道折痕是他无处投递的指望。这些,在旁人是日常的点缀,于我,却是寒夜里一簇颤巍巍的火苗,光晕有限,却总归是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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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八年,我们搬到了新登的厂区宿舍,像寄居蟹换了一个稍亮些的壳。我以为日子终于要向平整处滑去了。这念头一生出来,便显得天真。

母亲的病,在那年烧成一场冲天的大火。高烧,肺炎,抽搐。火势熄灭后,她生命里某些重要的部分,已被烧成了灰烬。小脑损伤,她从此瘫在了床上。一个活生生的人,哪怕是个带刺的、令人不安的人,转瞬间就坍缩为一具需要时时料理的、沉默的躯体。家里的空气从此固定了配方:苦涩的药气,不洁的腥气,以及父亲身上那永远洗不净的、混合着汗水与绝望的灰尘气。

一种冰冷粘腻的东西,像蛇,从我心底钻出来。那是负罪感。我觉得我和母亲,是父亲脊梁上两座移不开的山。我能做的报答,便是将书读成一面光亮的奖牌,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墙上。那些奖状,纸张廉价,红印却浓得快要沁出来,是一种无声的、带着讨好意味的宣言:看,我还是有用的。父亲的嘴角若能因此牵动半分,于我,便是无上的勋绩。

中学两年,是一段奇异的幕间曲。班主任是母亲旧日的同窗,待我有一种移情般的温存,仿佛想在我身上,修补某个她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影像。物理老师是同学的姐姐,年轻,美得不带侵略性,像晨光里一株舒展的植物。我近乎贪婪地汲取这些正常的、健康的女性气息,那是母亲瘫痪的躯体再也给不出的滋养。

同学也分两种。我接近“好学生”,向往他们身上那熨帖的秩序;我也混迹“差生”之中,他们带我见识小镇粗野的骨骼——烟雾缭绕的录像厅,油腻腻的台球室,那里有一种活生生的、未被驯服的自由。他们的父母不曾因我的家世而将我拒之门外,这份寻常的接纳,于我已是莫大的慈悲。

我本已认命,打算沿着镇中、新登高中这条最平稳的轨迹滑下去。命运有时偏爱你安分的样子。李友法校长来了,站在我家那股复杂的、近乎凝固的空气里,目光如探照灯。他说,你去考富阳中学少科班。不是商量,是宣判。临考前两日,他又特地来,与我那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父亲,郑重其事地谈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我这灰扑扑的人生剧本,或许也被某个高处执笔的人,潦草地批注过一两行。

富阳中学四年,浙大又七年。我将自己活成一部精密的、只为学习运转的机器。我以为父亲那石臼般的肩膀,还能扛很久。直到大四那年冬天,石臼终于迸开一道裂痕。

父亲得了精神分裂。他在一个寒夜出走了,摔断了腿。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八日,我到新登人民医院为他办住院。我记得那日子,只因为两天后便是澳门回归。满世界的喜庆像潮水拍打着窗户,而我站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,只觉得那热闹是玻璃缸里的景象,与我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名叫厄运的玻璃。父亲的理性似乎“回归”了,又似乎永远遗落在了哪个寒冷的街角。

我向学校讨来一间宿舍,将它变成我的挪亚方舟,载着瘫痪的母亲与神志恍惚的父亲,继续我荒诞的求学。我刷牙时,鼻血会毫无征兆地滴进盥洗池,溅开一小朵触目的红梅。我在艰深的论文与污秽的尿布气味间穿梭,毕业,读研,中间像穿插着固定的仪式,为一位位亲人送行。葬礼上白花的香气,与福尔马林的气息混合,成了我青年时代最熟悉的嗅觉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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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后,便是那个中午。一九九九年岁末,阳光惨淡,像稀释了的乳汁,照不进屋里的愁苦。医院的催款单在玻璃板下,一纸又一纸,如判决书般层叠。我刚为母亲清理完便桶,手上残留的气味挥之不去,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、关于卑微的嗅觉。

董奶奶端着饭碗进来,坐在我对面,碗里早已没了热气。她筷子尖拨拉着几粒米饭,像在拨弄什么命数。

“东东,”她嗓子沙沙的,带着老年人喉间永远化不开的痰音,“你还是该去寻爱国胖子。”

我不响。窗外的天是灰白的,铁板一块。

“你要去。”她搁下碗,目光凿子似的凿过来,“你爸爸这样的人,死一百个一千个,也没有人心痛的。”

这话劈面下来,我脸上猛地一热。可她的声音是平的,没有怨毒,只是在说一件太阳东升西落般平常的事。

“他太普通了,”她说,“普通得…不值得人同情。”

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。里间传来母亲含糊的呻吟,像从很深的井底传来。

董奶奶又端起碗,看着碗里,话却是说给我听的:

“但是你不一样,好比山上的杨梅,”她慢慢道,“眼看红了,熟透了,甜水都要胀破皮了——一场风雨,噼里啪啦,全给你打落在地上。”

她抬起眼,那浑浊的眼珠里,有一点极亮的光,不是慈悲,倒像一种历经世事的、近乎冷酷的通透:

“人见了,心里总归是不忍心的。”

我浑身一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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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我去了厂里。爱国胖子将我领到陈总办公室。房间大,摆着深色桌椅,空气里有种文件柜与陈年茶叶混合的沉闷。我站在那儿,话都说不圆全,像个蹩脚的演员,念着千疮百孔的台词。父亲住院,母亲病危,家里实在没法子了。

陈总一直听着,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。脸上没什么表情,既无动容,也无厌烦,只是一种处理公事般的平静。等我那点可怜的话终于倒完了,他沉默了片刻。那几秒钟长得让我脚底发凉。

然后,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斩断了屋里所有悬着的丝:

“晓得了。”

“你放心。”

前后不过十分钟。

后来,陈总除夕夜来家里探望,派车将我们连同锅碗瓢盆送到浙大。那日清晨,我去辞行,在大门口撞见他刚起身,裤腰还没系好。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,我竟直挺挺跪下,磕了个头。额头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
他吓了一跳,一只手慌忙去提溜裤子,另一只手急急伸过来扶我,嘴里连声嚷着:

“不作兴这个,不作兴这个的!”

他脸上是真切的窘迫,甚至有一丝慌张,仿佛我这套从旧戏文里搬来的、笨重不堪的谢恩仪式,烫着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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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行是后来的事了。一份偶然递来的机缘,将我抛到了大洋彼岸的西雅图。那里的雨,干净而清冷,洗不淡记忆,却能带来距离。穆旦的诗,那时才真正读进心里去:“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,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,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。”

那些惊心动魄的挣扎,落在时光的荒漠里,终究成了几粒寻常的沙。只是,在将熟未熟、将坠未坠的一刹那,被那一点素昧平生的“不忍”,轻轻兜了一下。这便是我所知的,中国的人情世故——它不总是暖的,甚至常常是冷峻而现实的;但它会在某个毫无预兆的时刻,从坚硬的规则缝隙里,生出一丝柔软的、近乎本能的不忍,如看见风雨中被打落的、眼看红了的杨梅。

父亲最绝望时,曾想带母亲一同离去。被救回后,我对他说:“你活着,我就带上你,我到哪里,你到哪里。” 停顿了一下,一股冷气自己从喉头冒出来:“你死了,我就埋了你,再不记起你。”

话出口,我便知道,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改变了。这是我一生中,最后一次“剪断脐带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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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并不赞美苦难。若能选,我只要一个健康的母亲,一个无所事事的、阳光温淡的下午。苦难毫无价值,只是不得不泅渡的寒江。我也不与人比惨,痛苦是世上最孤绝的矿藏,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。我也曾无数次觉得“过不去了”,死似乎是个利落的句点。幸而,人不甘心,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。

如今回望,前半生漫长的风雨,已凝成身后一片沉沉的树影。日光移动,树影便跟着拉长、变形,有时覆盖来路,却再也压不上肩头。董奶奶、陈总、那些老师、同学……他们便是照出这片影子的、断续的光源。人生在世,或许便是如此——我们既是那风雨中摇晃的树,也偶尔,成为照亮他人片刻的光。

而那点“眼看红了”的微光,与那句“不作兴这个”的体面,便是这粗糙人世间,我能领会的、最深的温柔。

*跋

这个故事,是我在互联网的深海角落里偶然读到的。它像一块被潮水冲上岸的、棱角已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礁石,沉默地躺在那儿,内里却嵌着惊涛拍岸的往昔。

我读时,常常停顿。为那灰蒙蒙的胥口天空,为那混合着药味与灰尘的空气,为那一句“杨梅眼看红了”的残忍与通透。这不是一个遥远传奇,它太具体了,具体到能闻见气味,触到冰凉的水泥地,看见那清晨滴落在盥洗池里的、鲜红的鼻血。它让你确信,这些事,是真的在某个经纬度上,被一个具体的人,一天一天地捱了过来。

于是,那个盘旋在许多人心头的问题,似乎有了一个沉甸甸的、沾着泥土的答案:人,真的可以改命吗?

可以。这故事如此作答。

但这“改命”二字,绝非传奇话本里的仙人指路、奇遇秘宝。它没有金光大道,只有蜿蜒泥径;没有从天而降的馈赠,只有“眼看红了”时,那一点来自陌生人唇齿间的、微乎其微的“不忍”。它的全部基石,是一个人在漫漫长夜里的肉身坚持,是咬着牙把“过不下去”的一天,拆解成一个个可以勉强完成的小时。是父亲佝偻背影里的沉默承担,是主人公在奖状与便盆之间、在论文与污秽之间,那近乎机械的、不敢停歇的跋涉。

这艰辛,如此具体,如此不浪漫,如此不值得被美化。它只是生存本身。

如今,常闻嗟叹。就业如千军过独木桥,内卷似无休止的漩涡,命运仿佛一张发牌就注定输赢的局。沮丧与无力感,如同新的时代灰尘,弥漫在年轻的天空。读完这个故事,或许你会觉得,它并未给出任何捷径,甚至没有给出安慰。它只是把一颗曾经风雨飘摇、最终在彼岸扎根的“杨梅”,沉默地放在你面前。

它的核,是一种冷峻的希望。

它告诉你,希望并不始于宏大的蓝图或幸运的转机,而始于承认现实的冰冷——如同董奶奶那句“死一百个也没人心痛”的直白。正是在承认这冰冷的底色上,那一点不甘心,那一点“再往前走一步”的念头,才显得如此有分量。所谓贵人,所谓机遇,往往是你自己先挣扎到“眼看红了”的地步,才可能进入他人“不忍”的视野。

这个故事不是一剂让你热血沸腾的鸡血,而是一盏光线微弱却足够稳定的风灯。它不承诺远方必有瑰丽风景,只告诉你,提着这盏灯,慢慢走,那看似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,也许真的会有出口。当你觉得脚下全是淤泥,前路一片迷茫时,不妨想想那个在宿舍里一边流鼻血一边照顾双亲的青年,想想那场决定性的对话只有短短的十分钟。

命运可以被改写,但执笔人,首先得是那个在纸上划下第一道血痕的自己。

若你正置身风雨,愿你能从这故事里,认出那份属于跋涉者的、沉默的共鸣。然后,整理行装。

重新起航,不是因为有岸可期,而是因为——

舟,本就要行在水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