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

我的童年故事,不忍卒读
我生在鲁西北一个地图上几乎寻不着的小村庄,不足四百口人。 八岁那年夏天,父亲二十七岁,与村里一个已婚女人有了不正当的关系,被人逮了个正着。那女人的丈夫在一个清晨提着板斧来,将我们的家砸得粉碎。母亲被打得重伤倒地;父亲因在生产队劳作,侥幸逃过一劫。那天我被小伙伴叫去打猪草,也躲过了这场劫难。
事后,村里几乎每个人都对我说: “你要是在家,早就没命了,被砍死了。” 他们说得理所当然,还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笑。
农村人不懂得照顾孩子的心思,他们以为是在讲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,却不知那故事的主角仍活着——一个八岁的孩子,正一遍遍听见自己被砍死的模样。那声音在心里冻成冰,连梦都结霜。
那天下午,族里的长辈劝父亲离乡,去了东北。留下母亲、我和两个妹妹——一个五岁,一个两岁。
我们站在院子里,四合院的大门早被砍得稀烂,风从三角形的破洞处钻进来,发出可怕的呜咽声。屋里的东西——盘子、饭碗、镜子,全被劈得粉碎,白瓷的碎片在地上闪着冷光。那辆最值钱的金鹿牌自行车横在院中央,被砸成麻花,像受惊的兽蜷着身。那一刻,整个家仿佛被劈开了筋骨,只剩一片死寂。母亲靠在门槛上,脸上的血迹已经风干;风从门缝钻进来,卷起碎瓷的光,在我们脚边打着旋。
当夜,我被送去姥姥家——因为我是唯一的男孩,怕被“斩草除根”。
直到今天,我仍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拖着伤,带着两个孩子,在那间被毁的屋子里度过第一个夜、第一周、第一月。或许,绝望到了极处,人反而能生出一种盲目的力气。
我在姥姥家住了一年,第二年才回到母亲身边。那时刚分地到户,我们没有牲口。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,根本耕种不了五口人的田。穷还在其次,更难的是活在全村的指指点点中。
在乡人眼里,偷情是最污的事,连孩子也被看成沾了脏。连没出五服的族里人,见了我们,也远远绕道。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古怪,她常把我们三个扯到身边,哭、骂、咒,像是只有那样,才能把生活的毒气吐出去。
三年后,父亲回来了。母亲哭了整整七天七夜。
那哭声像一场长久的雨,敲在每一个夜里,谁也不敢去问她哭的究竟是什么。
我十一岁那年考上县中学,开始住校。生活终于透出一点阳光。
只是很多年里,我都做同一个梦——梦里有个人,有时是一对男女,面容模糊,却执意靠近我,要杀我。梦醒时,后背总是湿透的。
我知道,那年的事,早已在身体里留下了痕。 我变得胆小、敏感、自卑,甚至学会了讨好。 可上帝仍留了一线怜悯——给了我一点聪明,手也肯干,脑子也转得快。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,后来考上大学,又辗转出国求学,终于在英国安家立业。
这一切像是命运轻轻地替人缝了一针,让那道旧伤,不再日日渗血。
只是有时,想起那一年,1979年的夏天,仍觉得身后有风。 那风像月光下的影子,淡淡地、执拗地跟着我。 它不说话,却时时提醒我:生命的慈悲有限,我们都在自欺与被欺之间, 寻找一条苟延残喘的路。
而那股风——那是我童年的风。 它从破碎的门洞里吹来,带着木屑、灰尘和碎瓷的光, 一路吹过我生命里所有的空处。 它凉得刻骨,也冷得明净。 在它的回声里,我学会了沉默,也学会了不再相信温柔的事。
可也正是那风,让我在世俗的泥里,始终带着一点警醒, 像一盏不肯熄的灯,微弱,却固执。 我知道,它吹得我一身寒气,也吹出了骨子里的清醒—— 那是我童年留下的光。
